这两张烫手的信笺,上面还残留着亚萍的泪痕。高加林有些傻眼,他实在不知道倒究该咋办?他不愿意伤害这个多情的姑娘,让她陷入夏天的冰窟里。
我们不知道,一个男人成熟的标志究竟是什么?它无形、无色、无味,眼睛看不到,手触摸不着。无法定义。
或许,我们可以从高加林身上找到些许答案。
这个努力追求生活的青年,想要在自己的人生中体验生命价值的人,一心梦想去大地方发光发热、燃烧热能的人,此时,却陷在亚萍的一封信里纠缠不清了。
从感情方面来看,这是一种“剪不断,理还乱”的微妙情结。断,断不了;链接,又有一定的风险。从个人命运方面来看,高加林是害怕的。他真的适合去大城市发展?答案是否定的。他只是一个高中生,没能拿到国家认可的那张进城“入场券”,无论能力怎样出众,身份上始终都是卑微的。
他想过进城后的命运。工作上,唯唯诺诺,小心谨慎;可能还得学会阿谀奉承、曲意逢迎。否则,随便一双小鞋,就有得他受的。就他的性格而言,这些又是他最不擅长,并且鄙夷和不齿的。那么,进城的目的很大比例就是为了爱情。可是,这份爱情的代价太大了,他接得住吗?承受得起吗?进城的结果,不言而喻,就是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,不知什么时候,它就会掉下来,砸着自己的脑袋。
他连在县城这样的小地方都困难重重,更别说那是江苏,是南京。
他爱亚萍吗?爱。他们不仅仅是情侣、是恋人,更是知心朋友。是在理想观、价值观上有着共情的人。在生活上有着共同的志趣、爱好,思想一致,观点一致,可以无话不谈的人。这些方面,巧珍不具备,巧玲也不具备。
就单一的选择爱人而言,他肯定选择亚萍,而不是巧玲。巧玲天真、活泼、浪漫、调皮、孩子气,她缺少他想要的那种成熟女人气息。这也是他一直非常在意的地方,跟年龄无关。
即使是现在,他始终没把巧玲当恋人看待。他一直觉得她对自己的爱就是一种游戏,一种实践。她没有恋爱过,她是被她二姐灌输的思想洗了脑。过了这段时间,热度减退了,她自然会重新考虑他们之间的感情。他跟巧玲之间,永远达不到他和巧珍、亚萍的那种刻骨铭心,所以,也就无所谓伤害。他尊重她的每一个决定,不会对她道德绑架。
再说,把她送走,就没有想过她还能回到高家村来。她的舞台在外面,在天地之间,在剧院,在中央音乐大厅。她如果运气好,可以在收音机,或者电视里,走进千家万户。她是个好性格的女孩,是个表演型的人。她的小调皮、恶作剧、外向,所有的性格指向,或者说气质,就适合于在舞台上发光发热。
他是站在一个兄长的角度来关心她的前途,而不是所谓的爱情。
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能量。把她推向更大的舞台,他知道,这可能不是她的心愿,反而是他的目的。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?大概是一种精神寄托吧!就像我们的父辈没有实现的理想,总希望我们来完成一样。
巧珍对他有恩,他回报不了她什么?那么,巧珍的妹妹就是他的妹妹。帮帮巧玲,聊以慰藉一下自己内心的歉疚,也给她那个不幸家庭带来些欢声笑语。仅此而已。
当然,是不是没有这层关系,他就没有义务帮助巧玲,也不是。巧玲是一个难得的歌唱之才,谁了解了都会帮助她,不是谁想把她困在农村一辈子就困得住的。没有当兵的机会,还有民间文艺团体、县剧团、市剧团。她早晚有一天,都得出去。他不过是有幸率先发现她的这一优点,把她推举上一个新的平台。是否可塑,还得看她以后的命运造化。
高加林一直这样强调自己的身份,努力把自己跟巧玲撇得毫无一点关系。他知道他们是不可能的。他的命运,从失去当兵机会之后也就沉淀下来了。他目前只是个民办教师,即使以后转成公办,一生,也就是在马店村小学,或者,再努力一点,可能会晋升到县城学校。而巧玲,她是百里挑一的女兵,是军营的宝贝,她特有的才华气质,怎么可能会不被军队发现呢?怎么可能服役满退伍呢?她肯定是要留队,或者进入到更高一级的文艺团体的。
他之所以要陪巧玲演戏,其实就是在她们姐妹俩面前耍的障眼法。实际上,除过巧玲巧珍俩姐妹,谁都心知肚明。学校里的老师早就对他说过,要他不要陪巧玲胡闹,他已经超龄,验上验不上是一个未知数。关键在于巧玲,她要是验上,走了就真的飞了。还是留在高家村安全,没人跟他抢巧玲。真的不幸被他们言中。
他们分析:女孩子要是当上兵,就成了国家的宝贝,跟男孩当兵不一样。留队的可能性占比百分之八十以上,何况像巧玲这样的优秀女青年;从另一层面,就算退役,也不可能回高家村了,地方上会因为她服役的履历,安排上更好的工作,她吃上了商品粮,怎么还会看上高加林。到时候,她就是别人眼里的香饽饽,城里的达官贵人,会把她家门槛踢破,还有高加林什么事儿。这些他都明白。
见劝不过他,老师们在叹息之余都觉得他魔怔了。傻吧,哪有鼓励女朋友去报名参军的道理。为他人做嫁衣,也不想想,自己都多大年纪了。
正是基于这样的现状,高加林觉得,他接纳亚萍的爱无可厚非,何况他们本身就是恋人。他对巧玲没有负罪感,虽然他承诺等她三年,并非他言而无信。他并不是去开始一段新的恋情。
他不敢接受亚萍的爱,原因还是在于他自身,他突然有些害怕城市。
是啊!这个年轻人在短短的时间里,经历了一场从云端跌落到谷底的痛楚。不就是他一心想要进城,好高骛远导致的。多么疼的领悟啊!
他向往的大城市,从他高考落榜的时候,就与他失之交臂,跟他的生活毫无关联了,他有什么资本拼命往里挤。一切都是海市蜃楼。高楼、霓虹、快节奏,青春、朝气,热热闹闹、轰轰烈烈,真那么好?可也有圪蹴在街道两边揽工的穷苦农民。他昙花一现的青春给了他足够的教训。
他去省城培训的一个月里,看到了城市人的生活百态。那时候,因为一心想着跟亚萍去南京,所以,他会不自觉地把省城跟想象中的南京对比。南京是沿海城市,开放得早,人民的生活,应该比内地富足吧!
而省城西安,华夏民族的摇篮,名义上:十三朝古都,地处中原。可是,除了城市圈,周边,还是太过贫穷。地域上的限制,工业没法发展。不像沿海,可以通过海上运输,走在历史发展的前沿。
这个世间,哪里都有疾苦。谁说那些城市中心的小商小贩,街头揽工的庄稼汉,又没有过满腔热血、豪情壮志的青春,都是生活,把他们逼成了今天这个样子。
高加林的人生,绝对做不到像他们那样洒脱,他是一个连进城卖馍都张不开嘴的人。有时,他挺羡慕他们。或许,他们可以活得卑微,为了点分粒的小生意绞尽脑汁;又极易满足,一点点毛利就能使他们高兴上半天。但是,这就是一种生存的本领,他高加林绝没有。
以前,他是通过自己的眼光看别人的生活,现在,他是通过别人的人生来照见自己。他在内心里默问自己,把自己放入他们的潮流,他能否坚持与他们一同生活,为了生存问题而低声下气,放低自己高昂的头颅,答案是否定的,他觉得自尊心一刻都受不了。
那么南京,你能接纳这样一个“不学无术”的高加林吗?
当然,无论怎样,高加林的生活不至于降低到这样的层次,他是一个别人眼中的“文化人”,这个世间有一种固化思维,就是“文化人”就一定比普通劳动者更有办法,更有资格过上好的生活。
可只有他自己清楚,这种游离于边缘的,不被城市认可的“文化”,高不成低不就,实际上,还不如普通劳动者懂得生存。
城市的温度,只提供给那些通过全日制学习,领到了城市“敲门砖”的人,对于像他这种后天弥补的,永远都不会接纳。亚萍所谓的临时编辑,说到底也就是一临时工。跟马占胜、高明楼他们通过“开后门”为他引荐的工作,性质上是一回事,只不过换了一种说法而已。人家还不是需要的时候用你,不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一脚踢开。
他真的害怕,他不能给亚萍任何保障,他怕辜负了她的期望价值。
抛开爱情,他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,他学不会对人俯首称臣,不是所有的领导都像老景那么惜才。他不敢去赌,那是南京,不是他自己家乡的小县城。他做不到为了爱情而降低自己卑微而可怜的自尊,只能负了亚萍。
事实明摆着,他不会再选择亚萍。可是,他不知道该怎样拒绝她,怎样才能不伤害到她又让她死心。
当一切都明确了,事情也就变得简单了。亚萍是懂道理的,她一定能理解他的处境。
他伏案疾笔,给亚萍写了一封长信。他将城市对他这类已经被高考拒之门外的人的“冷漠”行为做了一番透彻而详细的分析。如果选择进城,他赌不起。他的“害怕”是有根源的,所谓“一朝遭蛇咬,十年怕井绳”讲的就是这个道理。同时,他也将他和巧玲的关系向亚萍毫无保留地表达清楚,他还告诉她想通过叔父的关系去新疆发展的想法,这些,跟巧玲无关,他想,她会明白他的用意。
高加林是坦诚的。他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,可是,命运将他划归为大地的孩子,离开土地,他就是无根的树苗,他会因此而枯死。他不像亚萍,她革命的父亲已经替她在城市把根须扎牢实了。他选择新疆,其实也是在经历一场像亚萍父亲那样的革命,这样,他的后代才不会像他一样,为了理想而四处奔波。
信写完了,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他走出窑洞,来到了自家硷畔上。圆圆的月亮高悬在天空,将银辉洒遍大地山川。村口的马路上,三三两两行走着纳凉散步的人。
节令进入芒种,可天气已经开始热了。今年立春早,再加上闰四月。按往年算,已经是农历六月初了。
田野里,飘来阵阵庄稼和瓜果的香气。人陶醉在大自然中,什么烦恼苦闷都随风而逝了。
高加林从未有过的放松。他从卧室拿来许久不动的笛子,加入到散步的人群。
高家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如此悠扬的笛声了,很快,高加林身边聚集满一群少男少女,他们簇拥着他,边吹笛边唱着信天游,往大马河桥上走去。
老牛山顶,几颗星星拼命地眨着眼睛,努力挤出云层,仿佛也被这群青年和少年感染到了。
大马河水依旧静静地流淌着,悄没声息。再过一个来月,雷雨季节,真正属于它咆哮的节令才会来临。
田野深处,已经迎来了各种昆虫的鸣叫之声。还在早期,断断续续,组不成华美的乐章。不过,似乎也被高加林的笛声感染了,不时地发出几声合奏。
田园的喧嚣,喧闹却又静谧。它不像城市那么嘈杂,车水马龙,喇叭轰鸣。
路上,不时碰到走村窜寨勾搭小姑娘的年青人,也是三三两两,手上拿着二胡、笛子、三弦、口琴,边走边卖弄。还唱着骚情的信天游曲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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