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文港麻木地靠在走廊墙上,他站了太久,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。除了早上那顿饭,他全天几乎水米未进,头昏脑涨,一阵阵晕眩袭来,但他也感觉不到了。
他什么都不在乎了。
他脑中始终绷着一根神经,如同拉满的弓弦,越来越紧,越崩越细,再施加一点外力,就要彻底绷断。
此时他还有一种无比滑稽的感觉,他几乎想不起自己在干什么。
陈文港不轻不重给了自己一个巴掌。
他的意识清醒了一点。
霍念生走了——对,他是霍家后辈,理应以霍家的名义发丧,名正言顺,天经地义。只是陈文港霸道,强行让康明守在太平间,不许其他人动他。然后自然争执起来,不可开交。
他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,机械地安排一切,殡仪馆灵车都不够用,最快也要明天才来。
期间,姓霍的来一拨去一拨,威逼利诱,要带走霍念生的遗体,只差在太平间上演强抢闹剧。连警察都来了几次,但也不好插手,只是和稀泥,先劝陈文港,说这终归是别人家事,见他油盐不进,蛮不讲理,又劝霍家人,他们总不能帮忙动手,还是请亲属和朋友自己商量。
陈文港快要记不清他应付了多少人了。
Anda和祝律师其实已经帮忙挡了绝大部分媒体,不然更要翻了天了。他意识混乱,只记得霍京生悻悻走后,霍振飞的夫人方琴也被推着来过一次,她未施粉黛,眼睛肿得像金鱼眼泡。但她只象征性地说了两句,就又落泪,然后被已经是大小伙子的霍予翔搀扶离开。
对她来说,大概不幸中的万幸是儿子没有出事,她的家庭还没有彻底破碎。
之后还有一些陌生面孔,嘁嘁喳喳,不停地说来,说去,烦人得要命。
Anda回来的时候,正是霍家二叔过来那会儿——他染了头,黑漆漆的显得很年轻,用头油梳得光明锃亮,但他的眼皮还是松弛了,盖住一半黑眼球,显得怎么都打不起精神。
他穿一套黑色的西装,臂上配着白纱,说自己是从夏威夷连夜赶回来的。他摆着长辈的架子,晓之以情,动之以理,劝慰陈文港,当前正是霍家危难之时,更不能让外人看笑话。
不如霍家的丧事就由霍家操办,规模更加隆重,举行葬礼时,请他一起接待来客吊唁。
Anda默默避到一边,完全不彰显自己的存在感,听他和蔼地絮絮叨叨。
陈文港静静地看他一会儿,问:“你为什么在笑?”
霍二叔瞪大了眼,他脖子上的皮也全都垮了。
他说:“什么?我没有吧。”
陈文港盯着他的脸:“你在笑。”
霍二叔的面部肌肉绷紧了一些。
陈文港继续说:“因为死的不是你,你很高兴吗?”
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,只眼里露出一丝戾色,半面
腐蚀似的疤痕比任何时候都要狰狞。
顶光森冷生硬,落下浓重的阴影,加重了每个丑陋的细节,让他看起来如同鬼魅。或者说,他更像一具混入人间的走尸,腐坏了一半,用仅存的还像人的那一半,在跟所有人说话。
陈文港说:“等二叔治丧的时候,再通知我去吊唁吧,我祝二叔名流千古,光启后人。”
Anda掀起眼皮,她看见霍二叔拄着拐杖,颤巍巍地捂着胸口。
*
时针指向凌晨一点的时候,才终于把人都熬走了,太平间只剩下寥寥几人守夜。
走廊的尽头漆黑一片。
这里常年保持低温,不知哪里有风吹来,仿佛阴风过境,直往人后颈里钻。陈文港也撑不住了,他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,背靠着墙。墙面冰冷,陈文港打了个寒噤。
康明倒还保持着站姿,每经过一个人,就不动声色地扭头看看。
他对陈文港说:“你去车里睡一会儿吧。”
陈文港说:“还是你去吧,明天还要靠你保驾护航。”
哈雷趴在一边,把大脑袋搭在主人腿上。陈文港慢慢抚摸着它的头,它闭上眼睡着了。
但耳朵还时不时动一动,似乎仍然保持警觉,有个风吹草动就会跳起来。
直到这时,陈文港才感到一种挖肝摘心似的痛楚。
他觉得越来越冷,只有哈雷趴着的那一小块是暖的,除此之外,浑身上下都冷透了。
陈文港努力闭上眼,但只觉头疼欲裂,有什么东西撕扯着他的胸膛。
他下意识把手按在腰包上,这是在医院门口一个地摊上临时买的,他用指腹摸索着拉链,里面的东西沉甸甸地坠着,装的是一本二手字典,也是临时买的。
里面夹着霍念生的绝笔。
浑浑噩噩,迷糊了一会儿,他脑海里全是霍念生的那封信。这会儿那信成了他唯一的定海神针,救命稻草,陈文港只囫囵读了一遍,他甚至不敢多看,但是黑色字迹在他眼前晃荡。
我从来不知道,你有没有真正地爱过我一次。
很遗憾,这辈子也许再也没机会知道了。
我给你留下的东西尽够生活,以后坚强一点,好好活着。
坚强一点,好好活着……
坚强……
活着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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