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经刚失去右眼视力时他不适应,下楼梯都要摔跤,后来花几个月习惯了,才不太影响生活。乍然恢复完好的视线,反而又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。
但台历是真实的。这不是梦,是他回来了。
他踏踏实实踩在地上。脚下是郑家每个房间都铺着的灰色海马毛地毯,卧室墙上有盏黑色的枝形壁灯,金属管有点掉漆,不过不是他干的,是宝秋小的时候拿小刀划的。
书架上还一个手工制作的陀飞轮计时器,是郑玉成以前送的生日礼物。
二十岁之前,他和郑玉成密不可分,就算不是恋人,也和半个亲生手足差不多。
天光大亮,时间还是白天,来不及找时钟确认,旁边一阵电话铃响起。
陈文港循声在书桌上摸到自己的手机。
手机也是记忆里的型号,用将来的标准看老了一些,但使用起来不觉有碍。念生基金会的所有人都知道,陈先生不追求一切新潮的电子产品,也不依赖网络,不注册任何社交账号,手机只用来打电话和发短信,活得像个保守的古人。
有人觉得他超凡脱俗,再加上覆盖半边脸的疤痕,每个入职的新人都猜过他的故事。
属于二十岁陈文港的记忆一片片就位,作为慈善家陈先生那些,反而像一场遥远的梦了。
*
接通之前陈文港看了来电显示,“卢晨龙”。
这个名字属于他的发小,儿时一起长大的邻居,曾经关系很要好。
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急:“文港!你没事吧?”
“阿龙。”陈文港不知他在说哪一出,不动声色地反问,“你别慌,我能有什么事?”
“何宛心啊!”对方说,“连我都听说了,她怎么搞的,去学校找你麻烦,当众辱骂你,这是怎么回事?还有,怎么听说还有人贴什么大字报污蔑你,知不知道是谁干的?”
陈文港听到这个名字有点反应不过来,嘴上还是说:“问题不大,你不用担心。”
卢晨龙没读过大学,很早就出社会当学徒。他对于陈文港这个学历光鲜的朋友,既佩服又与有荣焉。在此之前,卢晨龙作为好友还知道,陈文港和他那位郑公子私下在谈恋爱。
刚刚发生的事,卢晨龙左听一句右听一句,风言风语掺在一起,他搞不清楚自然干着急。
陈文港终于想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。
一时间却还是不知从哪开始跟他解释。
何宛心何小姐,何许人也?
郑玉成谈婚论嫁的联姻对象,未来的小郑太太,郑玉成孩子的妈妈。
但如今她还没这些身份。她只是何家的小女儿,就在两个月前,经人介绍跟郑玉成认识。
这女孩子性格霸道,却对郑玉成一见倾心,整场宴会都在红着脸偷偷看他。
在老一辈眼里,这无疑是对金童玉女。
那天以后,何宛心小姐又数次“偶遇”郑玉成,说起来都是些不言自明的小招数,女追男,隔层纱,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,郑玉成再完全不予回应,反而显得他不够绅士。
这个当口,有好事者把郑玉成与陈文港的合影贴到大学表白墙,揭穿两人感情暧昧。
选的照片上两个人依偎在一起,耳鬓厮磨,公开处刑般钉在张彩打的海报上,海报文字排版鲜红醒目,要大家赌一赌这段关系□□的男男恋能撑到几时,看是不是真的情比金坚。
这张海报很快被巡逻的学校保安撕掉。郑玉成的意思是捂下来。
到这个时候,毕竟只有一些学生看到,拍了照片互相传传,还不至于闹得不可收拾。
然而何宛心不知道怎么又得知了这件事。她自觉被下了面子,一时气不过,当众拦下郑玉成的车,叱责陈文港是“男小三”和“狐狸精”。
陈文港在手机内存里找到了下载的视频:
何宛心在校门口冲出来,拦下郑玉成的车,骂他是欺骗感情的渣男,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,把路堵得水泄不通,无奈郑玉成下了车,陈文港也下了车,两人试图劝她冷静。
但是见到陈文港,她情绪更加激动,扬手想要给他一巴掌,还是被郑玉成拦住了。
学生们议论纷纷,很多人拿着手机在录像,所以视频大概不只这一段。
在陈文港的记忆里,这都是些沾满灰的陈年往事了。
但现在,何宛心的事就发生在两天前,视频正在爆炸式传播,搞得郑玉成脸上难看。
陈文港夹在中间处境其实更尴尬,手机上塞满认识的人发来的各种消息。
那些消息他还没回复,但更大的问题是何宛心这么一闹也就在圈子里传开了,不可能不到郑老爷耳朵里。郑秉义最近和朋友出海海钓,昨晚半夜到的家,想必该听说的已经听说了。
“你是真没事还是假没事?”所以卢晨龙嘟囔,“我还不知道你,报喜不报忧。我都看到视频了,那个女的说得那么难听,都什么屁话,凭空捏造嘛!是我知道,你要给你那个郑少爷顾全大局,不能跟她对骂。现在闹大了怎么办?我都担心你之后在他们家里怎么做人?”
一连串机关炮似的,说完,才听到陈文港反而在笑:“诶!你怎么回事?”
“我笑你皇帝不急太监急。”陈文港说,“我都不慌你慌什么?”
“神经病,你才太监!”
“最坏不就是被赶出去,你那腾个地方给我住?”
“行啊,你来吧。”卢晨龙见他还有心情开玩笑,稍微放心,“住可以,但我跟你说,明枪易躲暗箭难防,咱们不能白吃亏,至少得找出那个贴海报的王八蛋是谁你听到没?”
陈文港答应:“好,电话里说不太清楚,有空了再出来聚。”
卢晨龙那边收了线:“回头见。”
陈文港收敛了笑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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