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未央笑了笑,在与蒋华的一连串对质之中,她抛出了无数似真似假的消息,足够蒋华去分析和头痛了,而她也是如此,得到了很多半真半假的消息,这几日来她日夜思考,从对方给她的十七个问题之中抽丝剥茧,还原了当时发生的情景。
五皇子虽然仓促起事,所幸梅贵妃的娘家根深叶茂,人多好办事。定下的逼宫计划倒也不算愚蠢。原本一开始先由拓跋睿率领武功高强的数十名死士伪诏狡旨入禁军,伺机杀死正副统领,与禁军中的自己人联合,夺取三万禁军指挥权,由五皇子坐镇其中。夺权禁军后,南阳侯和他的三个儿子亲自临前指挥,由禁军带领多年来在京都布置的人手,攻击朝阳门。与此同时进行的,还有到太子府的那场刺杀,诛杀太子与拓跋真,彻底肃清政敌。如果这三步进行顺利,五皇子便以除贼清君侧为名,率军突入内城,由南阳侯的女婿史光率亲卫与三分之一的禁军合在一处,剿灭宫外的敌对势力,防止政敌从外面反扑。而五皇子则进入宫中,用太子的人头逼迫皇帝禅让。等一切尘埃落定,那纵然七皇子不肯相助,五皇子却已经有了皇帝的禅让圣旨,正式登基,有调动全国兵马的权力,不用惧怕任何人了。
这一切想象是美好的,但背后的真相却是残酷的,五皇子明知道自己准备的不够充分,可若是让皇帝相信了太子他们的话,他必然死路一条,所以他不管不顾先下手为强,却没想到,正是中了别人的陷阱。原本太子手上没有确实的证据,如今却是证据确凿了,先是拓跋睿还没成功就被禁军统领捕获,再是太子府中刺客尽数伏诛,然后是南阳侯被斩杀于阵前,四个字描述,就是一败涂地。
太子为扳倒敌人,自是不遗余力。几天里,刑部便已收集到大量证据。有皇帝身边内监被人发现,指证他武艺高强,行事诡秘,常常替五皇子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,起事前他还秘密出宫,会见五皇子,两人曾单独在密室里商议半日,说要密谋在关键时刻杀了皇帝防止他不肯禅让。外带着还有从拓跋睿的书房里搜出密信数封,内容皆是密谋造反的。如何控制禁军,如何联络南阳侯旧部,何时下手云云,一步步,一条条说得详细分明。皇帝震怒之余,当然是把五皇子和南阳侯爷一家判处斩首,甚至连并未牵扯其中的永宁侯一家,也因为这样被判流放。当然,那位骄横跋扈的五皇子妃,过门不过几个月,便被一起砍了头,成为整个京都的笑柄。
得益最大的,除了除掉政敌的太子之外,还有蒋家。动乱之时,蒋旭“正巧”在京兆府议事,听闻五皇子举事,立刻召集一切可以召集的力量,入宫“勤王”,若非是他,皇帝险些被五皇子安排的人暗杀了。这样一来,蒋家又变成了功臣,而且是诛灭叛党的功臣。
要说蒋华的能力,李未央还真是佩服,重新赢得皇帝的信任,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,他却这么快就做到了。当然,蒋海的死给蒋家原本的功勋萌上蒙上了一层极大的阴影,蒋家人还没来得及高兴,就又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之中。
李敏德轻轻一笑,道:“让他做了救驾的英雄,咱们的努力岂非白白浪费了?”的确啊,若是蒋旭重新得回圣上的宠爱,蒋家丁忧的事情可就悬了。
李未央笑着望他:“谁说他们能够得意的?我已经传了消息出去。”
“哦?什么消息?”
李未央目光亮的逼人,瞳中似有火焰在灼灼燃烧:“消息就是,当时陛下在宫中好好坐着,身边的内监却突然拔刀相向,正巧蒋将军入了宫门救下了皇帝,当时陛下已经吓得屁滚尿流,躲在皇座之下瑟瑟发抖了,若非蒋将军劳苦功高进宫救驾,皇帝早已没命在了——这个消息,如今已经传遍大江南北,你说,陛下听说之后,会怎么看?”
李敏德一愣,随即笑起来,却一下子咳嗽的更厉害,李未央连忙拍了拍他的背:“没事吧?谁让你幸灾乐祸了,小点心。”
李敏德掩住笑容,看上去,依旧是这浑浑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,当然,要忽略他异常苍白的脸色,李未央看了看他,突然有点明白蒋月兰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了。美色啊,不管是男是女,都是抵挡不住的。更何况,他的一个微笑就拥有能动摇女人心智的力量。而且这并非出自他的皮相,而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魅力,叫人不由自主就会陷入他的笑容之中。
这大概,是一种只有李敏德才拥有的魔力吧,至少到目前为止,李未央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发现这样的情况。蒋月兰一直守着一个跟自己父亲年纪一般的男人,不说空闺寂寞,却也是十分失意的,可突然在她面前出现了这样一个俊美的让天地失色的少年,尤其他的吸引力还是无可抵挡的,这就麻烦了。
李敏德轻声道:“是啊,传言越是将陛下描述的狗熊样,越是说蒋旭有多么英明神武,传到陛下耳朵里越是生气,他自然会觉得,蒋旭救了他是不假,却借着这份功劳四处传播,意图获得更多的奖赏。贪心不足蛇吞象,蒋旭不但没有功劳,反而会有大过。”
李未央笑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不但要传,还要编成歌谣四处传唱,至于如何传到皇帝的耳朵里,她多的是法子。要知道流言蜚语这种东西,最是让人心中生疑的,尤其是对如今这个本就疑心曹重的陛下来说,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出现的蒋旭,刚开始或许会十分信任,但等他听说了外面的传言,再想起蒋家,反而会让他觉得有一种被窥探了秘密的羞辱感,李未央正是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,轻而易举抹杀了蒋家早已算计好的功劳。这对蒋家来说,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。蒋华若是得知,怕是又得在床上躺一个月了。
李敏德摇了摇头,道:“不,还是要小心,他们不会轻易罢手,拓跋真尤其不会。”
李未央见他脸上难得有了血色,却是病态的狰狞的嫣红,不由探手过去,随后才发现他的高烧还没退,不由道:“你自己都在发高烧,还担心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?快躺下。”说着,她吩咐丫头打了一盆水,自己亲自动手,细细的给他擦了擦脸、脖子和手心,只觉得他脸上一片灼烧似的热,手却凉的糁人,心中不由得更加担心起来。
李敏德躺下,却是认真望着她,用这世界上原本最清澈的眼神望着她,最后微微一笑:“有什么事情,都要告诉我,不要一个人全部扛着,你会累。”
不知道为什么,李未央听了这句很平常的话,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。
当时,她不过顺手救了他,不,或许还有利益的考虑。这几年来,他们一起经历数次生死,他一直都在她的身边。此刻,他病势沉重,与她说话的时候,表情却是如此的温柔,一个原本被她照顾着的少年,竟成了她最温暖与放松的一处心灵港湾。不,或许现在,是她被他照料着吧,无时不刻的。
这样的缘分,谁又能预料得到呢?
他将她的手握在心口,轻声道:“你在这里,不要走。”
如同孩子一般柔软的声音,李未央心头微微一动,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李敏德开始变得强势,变得让人畏惧,那些丫头们本该对他的容貌趋之若鹜,可是真正跟他相处下来,却没有一个人能够靠近,每次到他的院子,却发现所有人都是一副战战兢兢、毕恭毕敬的样子。这是不是说明,李敏德在别人的面前,是另外一个样子呢?那么,是什么样的?
她很好奇,很想知道,但她还想要知道另外一件事:“蒋月兰喜欢你。”
李敏德微微皱眉,那样好看的眉毛皱起来,带了一丝天真的孩子气,却柔化了他的面部表情:“我讨厌她。”
“嗯,所以我威胁她了。可是就在刚才,我看到了她的表情,那种很奇怪的表情。”李未央轻声道,仿佛陷入了回忆,“那是畏惧,不光是她,还有常笑,甚至是父亲,他们虽然什么都不说,可他们的脸上,写着畏惧。他们仿佛在说,看,那是李未央,她是个怪物,让人憎恶的、害怕的怪物。所有得罪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,因为她心机深沉、手段毒辣——”她的表情温和,声音却低迷,“我是不是很可怕?”
“嗯?”
“我觉得……自己变得很可怕。习惯了诛杀背叛我的人,习惯了设陷阱害人,习惯了不择手段,哪怕是七姨娘和敏之,我对他们保护之余,也可以利用。现在回想起来,我觉得自己很可怕。”李未央看着昏沉沉的李敏德,不知道她现在说的话,等他真正清醒了是否还会记得,“我觉得自己好可怕,我……怎么会变成这样呢?”
李敏德什么话也不说,只是静静地看着她,深黑的瞳仁里,始终带着一种温柔,彻骨的温柔。
李未央不需要别人的安慰,她也不为自己所作所为后悔,她只是不知道,自己最后会不会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。
“我觉得我在一点点地改变,变得都快要不认识自己了。我会变成什么样呢,如果我变了,敏德,你会不会也害怕我……”
李敏德轻声地,却坚决地打断了她:“我不怕你。”
李未央一呆:“你不怕?”
“一切都是他们逼你的,一边说着你狠毒,一边想出各种法子来害你,你若是不回击,死的就是你。在这样的环境下,不谙人事的闺中少女会死的很惨,没有被风雨侵蚀,没有被外界污染,就意味着一旦遮风挡雨的东西没了,就永远都是任人欺凌。”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。
李未央彻彻底底地怔住了,说不出半个字来。
“你刚才问我会不会怕你。我告诉你,我永远也不怕,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好,杀人、害人、哪怕你是吃人的妖怪,我都不怕你。”李敏德的语气冰冷,却执着,仿佛犀利的锋刃,认真到让你无法怀疑,“我是早已经下过地狱的人,陪你再走一次,又有什么关系呢?为什么要怕?”
李未央看着他,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,笑声变得轻松:“是啊,为什么我会迷茫呢?也许是担心,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吧,那是真正的孤家寡人。”可是孤家寡人又有什么关系,若是仁心不能救人,宽容不能帮人,以杀止杀、以战止战未尝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。李未央沉思了很久,终于下定了决心。
李敏德说了很久的话,显然很累很累,他把头依在她的手上,咕哝了一声:“庸人自扰。”
李未央不由得,笑的更古怪了,然而李敏德却很困很困,终于睡着了。
李敏德的身体康复的很慢,却还是慢慢在康复,京都在经过一系列乱糟糟的清洗和人人自危之后,慢慢恢复了平静。可李未央还是做梦,她的梦里,经常出现刘小姐的笑容,看起来有点羞涩,又有点好奇,最后是可怕的死状,很奇怪的,她什么也不怕,可是竟然会梦到一个跟自己毫无干系的人。
刘小姐和她没有关系,甚至在事情发生之前没有说过两句话,可她还是记住了这个人,她想,或许这一辈子都很难忘记当时的情景。因为太惨,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,转眼间就变成尸体,实在是太惨了,而在这幕后操纵着这一切的并不是五皇子,是蒋家和拓跋真,所以这些人,一定要付出代价。
李敏德身体好一点之后,强烈要求出来走一走,李未央便让赵楠扶着他,特意给他披上厚厚的披风,才肯让他在花园里坐一会儿。
“眼看要入秋了,天气转凉,你若是冷了,咱们就早点回去。”李未央叮嘱道。
李敏德歪头,苦恼:“我在屋子里都快要发霉了。”
“发霉也比伤势加重好”在这一点上,李未央很坚持,完全没得商量,“我费尽心思把你救回来,可不是让你去死的。”
李敏德突然静静地看着她,眼瞳深黑,仿佛是毫无表情,又仿佛是因为有太多表情所以反而解读不出来,李未央被他看得心里一跳,脸上却笑道:“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?”
李敏德又沉默了,长长的睫毛覆了下去,遮住眼睛:“没什么。”
这个少年,她越来越办法摸清他的想法了,李未央心中这样想到:“最近朝野很动荡,我想拓跋真很快会有新的动作,虽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,但我知道,他喜欢动荡,喜欢叛乱,喜欢斗争,因为这意味着机会。”她慢慢地说着,试图转开自己对李敏德的关注,她不喜欢无法掌握的感觉。
“所以,快点好起来……”她突然伸出手,拍了拍他的手背,“我很需要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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